同学整理寄来由高阳县文化馆编撰的《河西村昆曲传统剧目辑录》。仔细读来,一章一页,下得是扎扎实实的硬功夫,可谓北方昆曲研究的重要佐证,中国戏曲文化遗产的活化石。
昆曲,世称“百戏之祖”,至今已近600年历史,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剧种之一。它对京剧、梆子、川剧、越剧等诸多剧种都产生重要影响。昆曲与古希腊戏剧、印度梵剧并称为世界三大古老戏剧。
昆曲肇始江苏昆山,数百年盛行于大江南北。回溯历史,在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社会中,似乎遵循着一个颠扑不破的定律:几乎所有兴于民间的文化形式,一朝选入君王侧,成为贵族阶层的专享,经历某一阶段之后,大多会盛极而衰,仿佛是自然天道,实则乃脱离大众沃土之故。戏曲、缂丝、美食等等皆为其证,昆曲便是典型代表。
明万历年间,昆曲盛行宫廷,称霸剧坛已230年之久。清嘉庆(1800年)年,全国地方小戏逐渐兴起,昆曲因长期迎合上层社会审美需求,已近颓废之势。加之嘉庆、光绪年间两次国丧,导致包括戏曲在内的所有娱乐形式几近绝迹。现在听侯宝林先生的《改行》,便道尽了彼时戏曲演员被迫改行的凄苦困境。
随着清廷衰落,许多服侍宫廷与士大夫阶层的艺人流落民间,而位于京南百多公里的河北高阳县河西村,一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村庄,却因为一个戏箱,引为北方昆曲的发祥地。
当时,高阳县河西村有个叫侯月岩的财主,喜欢昆曲,家中有一套相传几代的戏箱,他收留了自京城流落民间的昆曲名角,在村子里操办起“昆弋庆长社”。不久,社中主角又成立“荣庆昆剧社”,招募了一批孩子进行培养。这一举动,竟造就了北方昆曲的四梁八柱,半壁江山。该社培养出了韩世昌、侯玉山、白云生、魏庆材、侯永奎、马祥麟等一代北昆大家。
正当昆曲在北方民间生根发芽,逐渐复兴之际,冀中地区爆发了一场大洪水,人们饭都吃不上,哪儿还有心思看戏。荣庆社被迫进京谋生,最早占据乐天园。此时昆曲在北京的演出,几近销声匿迹。当时河北高阳的北昆,已不再是细腻优雅的南腔格调,更非牙塔里的吴侬软语。由于演员们常年在冀中各地演出,自然而然的与河北方言、尤其高阳本地话参杂演化,不断融合。稍后的演员们多出自高阳子弟,将昆曲与河北地方剧种杂糅,唱白多为北方语言,四功五法更为粗犷豪放。表演形式上较比文戏居多的南昆增加了大量武戏。受众方面,为皇家与士大夫阶层服务的南昆,观众最多只百十人;北昆搭起的大棚,观众每达数千人。由此,北方昆曲正式成为中国古老昆曲艺术繁衍形成的一支新的流派,载入中国戏曲发展史。
荣庆社在京城一炮而红,越唱名气越大。据说北大校长蔡元培和南方昆曲研究大家吴梅都曾亲临观看演出,惊诧于濒临灭绝的昆曲竟在北方民间得以留传,感佩以高阳昆弋为表率形成的北昆面貌。
当时,北昆红遍北京、天津、河北、山东、山西、河南、江苏、浙江、湖南等地,烽火燎原,一发不可收。同时,北昆的蓬勃发展激励了南昆有识之士的复兴之志。1921年,南昆人在苏州创办“昆剧传习所”,培养出了“传”字辈表演艺术家。这代传人为延绵数百年但已式微的南方昆曲播种下薪火相传的种子。著名昆曲家徐凌云先生不无慨叹:“昆曲本来起源于南方苏州,而今却兴盛在北方,反而压倒了南方。”那时南北昆曲互为砥砺,使昆曲古树绽放了新枝。
昆曲大师:韩世昌
1949年新中国成立,在周总理关怀下,文化部门调集韩世昌、侯玉山、孟祥生、侯炳文、白云生、马祥麟、侯永奎等人,建立北方昆曲剧院。自此,发迹高阳县河西村的北昆不再是“唱大棚”的草台班子,也不是戏园子里的搭伙班社,而是作为国家剧院,在世界舞台中展现中华戏曲文化传统魅力的殿堂。北昆至今仍为戏曲代表一脉,绽放于世界文化的百花园中。
假如您对北昆不熟悉,按当今年轻人的话说,它厉害在哪儿?那咱先从行内角度讲,梅兰芳作为京剧一代宗师,与北昆大家韩世昌都曾向戏曲前辈陈德霖请益,按行规,梅韩是平辈,但梅先生每每提到韩世昌,都表示说是韩世昌的学生,并说自己向韩世昌学艺还没学到家。此语有梅兰芳自谦成分,但其尊重韩世昌艺术之行止上,可见北昆博大精深,海川之貌。再举一个例子,毛主席喜欢听戏,对北昆大家侯永奎先生的艺术情有独钟,尤钟情《林冲夜奔》和《单刀会》。特意嘱咐当时戏曲新锐代表裴艳玲要专向侯永奎学习。中国戏曲的北昆一脉,山峰奇秀,绝势可观。
梅兰芳和韩世昌
一本厚厚的河北高阳河西村资料,简陋、粗糙、现代人看来根本拿不出手的油印册子,承载了高阳基层文化工作者调研、整理、继承、保护北昆艺术的心血担当。曲谱唱词,字里行间,是他们经严寒、冒酷暑,风里来、雨里去,与百姓打交道,在失传、抢救、挖掘、整理北昆艺术中默默奉献的坚守与良知。他们是战斗在基层的文化工作者,更是追寻文化精神的苦行僧。有他们在,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永不会湮灭。
其事甚备,当为铭之。引汤显祖所言:“你看山也清,水也清,人在山道上行。春云处处生。”(作者为著名文化学者、艺术评论家 高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