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原标题:坐标)
只争朝夕,不负韶华
坐标
《现代汉语词典》说:“能够确定一个点在空间的位置的一个或一组数,叫做这个点的坐标。通常由这个点到垂直相交的若干条固定的直线的距离来表示。这些直线叫做坐标轴。坐标轴的数目在平面上为2,在空间里为3。”
再没有其他解释了。其实坐标轴不仅有2条和3条,还有4条、5条甚至6条,这要取决于坐标主体,比如说“人生坐标”,2条、3条线是无论如何满足不了的。
闫连山是一个人名,也是一个村名。
作为人名的闫连山,祖祖辈辈生活在河北省怀安县,家境虽不富裕,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,到他父亲一代,居然有了10亩水浇地和5间房的家产。拥有10亩水浇地,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怀安县可不是一件小事,据《怀安县志》记载,民国初年,怀安县县长的法定年薪也不过30大洋,不吃不喝,也只能买到3亩水浇地。一个农民要积攒起100大洋购买10亩水浇地,其奋斗历程可想而知。依靠着这块土地,闫氏一家开启了自耕农的小康日子。
父亲去世后,闫连山继承了这份家业,并在自家的10亩地的地头埋葬了父亲,从此闫连山有了自家的祖坟。这祖坟对闫连山来说至关重要,能把父母埋在自家的土地里,并且自己死后也有了茔地,这不啻是闫家多少代人的梦想。这坟茔不仅是闫连山的地理坐标,更是闫连山的人生坐标和精神坐标,时间、空间、物质、精神还有对子孙后代的希冀,一条条坐标轴交汇在这里,形成了闫连山的人生坐标。有10亩土地,有一座祖坟,这与“二亩地一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”的最底层农民生活相比,无疑有着天壤之别,这已经是平民的超越了,更何况,是秦始皇到孙中山之间漫长的岁月里,每个中国农民梦想的超越!
但是在闫连山的人生坐标上,谁也料不到会有这样一个点:一年的秋天,庄稼也看就要成熟,却在一个雨夜后的清晨,闫连山家的玉米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,而这尸体偏偏是当时张家口地区最大财主霍家的使女。
一场人命官司的骤然降临,令闫连山猝不及防,好在霍家宽宏大量,帮着闫连山在官府走动说和,闫连山总算是免除了牢狱之苦,但诉讼费、赔偿费、人情费、打点费整整花了上百大洋,巧合的是,正好和他们家的这10亩水浇地的价值相当。无奈的闫连山只得将土地典当给了当时唯一有能力接受典当的霍家,自己重新回到了人生的原始坐标点。
这一年是1938年。
1939年春夏之交,在怀安无法生存的闫连山,听说新成立的日本傀儡伪政府“蒙疆联合自治政府”,在坝上地区开放草原,招纳移民,便赶着一辆牛车,拉着全部家当和老婆孩子向北迁移,准备寻找一个能够生存的人生新坐标。
一家人出张家口大境门,沿着张(张家口)库(库伦,今外蒙乌兰巴托)大道向西北一路行来,翻过野狐岭,闯过狼窝沟,便进入到了坝上高原的腹地。闫连山一边前行,一边留心观察地理地貌,盘算着寻求一块可以安身立命,又能开基立业的土地。因为他的心里一直深潜着一种怨愤,一路北来的动力,全在于心灵深处对恢复家业、对重新拥有一片土地的渴望。当他来到康保县城南保平车马大店打尖的时候,店伙计告诉他,再往北走百十里,就是当年康熙纯悫公主的胭脂地,那里依然有着公主和策棱驸马的余威,依然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儿,在大草原上随便开几亩土地,就够吃够喝了,说不定还能发财。
闫连山听从了店伙计的建言,赶着牛车又向北行去。当时的交通不像现在一些电视剧里渲染的那样,半天就能从张家口到张北打个来回,当时两头不见太阳,牛车一天的路程最多是50里,也就是今天的25公里,从张家口到张北是90里,大约需要两天的时间,还不能遇上雨雪天气,一旦遇有雨雪,那就寸步难行了。
当闫连山走到康保县城北60里,镶黄旗南70里这个属于当年察哈尔属界的地方时,他停下了,这地方周匝一圈丘陵山脉,高低错落有致,一条清澈的小河,由南向北蜿蜒流淌,小河两岸芨芨草、披碱草、联针、马莲郁郁葱葱,河潭中天鹅野鸭戏水,天空中雄鹰百灵飞翔,间或一两只黄羊、狍子疾驰而过,极目远望,碧绿的草场象天然大地毯一样平铺在这块大地上。在坝下地区生活惯了的闫连山何曾见过如此的草原景观,顿时就被这样的自然环境所折服,人与自然的缘分,便在这里交叉出了闫连山的又一个人生坐标,闫连山把这里选择成了他的终身居住地。
他把目前还只有他一家人居住的地方命名为闫连山村,又叫闫连山营子;把那条潺潺流水,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河按照旁边的一个村名(今天的照阳河镇),命名为照阳河,把东面一座形似敖包的山称作脑包山,旁边一座象铅锤一样的山叫尖尖山,东南远望象心脏一样的山叫心嘴山,南面有鹰群盘旋的山叫鹰盘沟山,从此他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,闫连山村也就此诞生了。
几年后的1947年,闫连山居然拥有了这个村周围4顷的土地,每顷地是100亩,整整是400亩!“四倾地”也由此成了这片土地的名称,一直保留到了今天。闫连山梦想成真,成了他亲手缔造的闫连山村当之无愧的地主。怀安和万全两县的乡亲们,听说闫连山在后草地站住了脚,不断相约迁居来此投奔他,并成了他的佃户。
但很快,闫连山就走到了他的又一个人生新坐标。1948年土改,闫连山的土地全被没收,分给了村里的无地农民。闫连山也从此一蹶不振,在长叹中很快结束了一生。闫连山临死也没有弄明白,他和土地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,为什么会两次得而复失,为什么第一次是霍家一家得到了他的土地,第二次却是全村人家家户户都得到了他的土地!这万恶的土地,到底和这个闫连山有何过节,尽如此戏弄他,并且是戏弄了他一辈子!
新中国成立后,闫连山村迅速扩大,我的父亲在1950年也迁居到了这个村子。可惜,这时的闫连山已经去世,其子女在他去世后,不愿意再见到闫连山村的这副尊荣,作为地主的后裔,又向北迁移,散落进入到了浑善达克沙地,成为了真正后草地的子民。父亲无缘与闫连山相见,但后来和他居住在沙漠深处的一个侄子闫世文成了好朋友。1971年,我曾随父亲深入沙窝子(浑善达克沙地)去探亲,并顺路拜访了他,至今还记得,闫世伯一口标准的怀安口音,和父亲端着酒盅子,慢悠悠地诉说着给他定成富农的委屈,他说他并没有多少地,当年他的叔叔闫连山在口外混出了名堂后,执意要回到怀安再买10亩水浇地,并把这10亩地交给了侄子经营,未曾想却给侄子带来了富农的际遇。闫世伯的左眼患有严重的白内障,记得他曾指着自己的病眼说:“看看,这都是叫那10亩地气的!”是呀,当时的富农成份,那是属于人民民主专政的对象,政治权利、人身权利都是受到限制的。
1954年,闫连山村成立农业合作社,土地全部入社,被分掉的闫连山的土地重新合并,土地集体所有制正式形成。1961年,我诞生在了这个小村子,亲历了这个村的熙熙攘攘。我的骨子里把这个村当作我的故乡,但我从没想过,这个村子后来的归宿尽然是一片人为的废墟。
27年后的1981年,集体土地再次分给农民,联产承包责任制下获得土地的农民,并没有像夺得了闫连山的土地时那样激动。当年的大队书记是一个在乌兰夫老家土默特左旗当了7年兵的转业军人,我回家探亲和他一起喝酒,他和我说:“党什么时候收回土地,我第一个坚决响应!”
2019年,闫连山村实行搬迁新政,整个村庄的年轻村民成建制搬迁到了康保县城,老年村民则搬迁到了照阳河镇的养老院,村行政编制撤销,整个村庄也被夷为平地,恢复到了闫连山初来时的地貌。中国的大地上再也没有了闫连山村这个贫困村的编制了。
1939年到2019年,历时80年,闫连山建立的闫连山村终于寿终正寝。闫连山走过的人生坐标已经无法再现,但是,这个村子的地理坐标我和我的下一代作了测绘:北纬42°2.52′,东经114°33.43′。
2020.6.25
作品二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