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 让我再爱你一次
刘利民
1988年,随着电影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的上映,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这首歌,很快传遍中国大地,经久不衰。“世上只有妈妈好,有妈的孩子像块宝。投进了妈妈的怀抱,幸福享不了……”是啊,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,妈妈的怀抱,是最温暖的回忆。崇高厚重的母爱,点点滴滴流淌在岁月的记忆里,令人不能忘怀,难以割舍。
然而,在我最初的印象里,母爱却近乎于一张白纸。虽不是空白,却凌乱不堪。
1953年,15岁的母亲随姥爷被下放回原籍柏乡县小里村,一下子从天津警察局局长家的千金大小姐成为了“无产阶级”。一家人住在十来平米的破旧房屋中,姥爷的哥哥把土改分的土地划了二亩给姥爷种,才勉强得以生活。
第二年,母亲被安排到柏乡县赵村小学当老师。18岁经人介绍,嫁给在临城粮库当会计的父亲。次年生下大哥,2年后又生下我。而随着我弟和小妹的出生,家里的日子愈加艰辛,不得不把大哥过继给了大姑。
我出生在1960年。听小姑说,我出生时家里没的吃,糠饼子也吃不上,饿得直哭,就抱在街上走,哭得累了也就睡着了。父母是双职工,没时间带孩子,因此我小时候,多半时间和奶奶一起生活。星期天母亲回来,就向她要上一毛或几分钱,买点零嘴吃。多半时候母亲不给,于是我就哭闹,说些只有小孩子才会说的浑话。母亲很生气,追着要打我,我就跑开了。因年少不更事,吃不饱穿不暖,心中难免怨恨母亲,现在想来恨自己太不懂事。
母亲是个粗心的人,不善料理家务,只会做简单的饭菜,熬个米粥,炒个白菜,也不好吃。做饭时,往往是打开火、坐上锅就站在门口和别人聊天,等闻到了楜味才跑去端锅。糊了的锅底还舍不得扔掉,就这样凑合着吃。家里的铝锅几次把锅底烧坏了,只好找个补锅的,换个锅底继续用。糊米粥,是我儿时记忆最深的味道。
母亲做事大大咧咧,过日子从不精打细算。有时候去赶集,碰见熟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,问长问短,把买的东西这个给点,那个分点,到回来买的东西往往所剩无几。年前一入腊月就开始往家买吃的,还没过年馒头就长毛了,于是扔掉再买。很多时候过完年馒头还吃不完,长了斑点,却舍不得扔,剥了皮继续吃。她自己吃,我和小弟小妹也得吃。那时候老百姓没有现在这么富有,人们是舍不得糟蹋食物的。母亲对别人大大方方,对自己却很苛刻。记忆中,她几乎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服。而我和弟弟妹妹从小到大也没穿过母亲亲手给做的衣服,她不会做针线活。所谓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”,我只是从诗中读到了,却完全没有体会过。有时候我甚至怀疑,自己到底是不是妈妈亲生的?
儿时的印记里,母亲给我最大的荣耀是她的多才多艺。母亲喜欢音乐,弹得一手好风琴,是用脚踏的那种风琴。我7、8岁时,母亲在本村教学,经常见她边弹边唱,弹唱的都是革命歌曲,如《北京的金山上》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等。我在一边听一边看,也全然忘记了对母亲的怨恨。母亲的歌声伴随我度过童年,到现在我还都记得歌词,还都会唱母亲常唱的那些老歌。上世纪70年代,母亲还在本村戏院上台表演过《老两口学毛选》。母亲头蒙白毛巾扮演老头子:“老头子,哎!老婆子,哎!咱们两个学毛选,你看沾不沾……”当时的情景,50多年过去仍历历在目,仿佛就在昨天……
随着慢慢长大,我一点一点地理解了母亲。
我们家条件一直不好,而父亲更是个不让省心的人。虽然家境不好,但父亲好客,他喜欢热闹,豪爽大方,家里经常“高朋满座”。尤其冬天的时候,屋里常常有十几号人。记得那时我们家炕上有一对枣红色箱子,中间是毛主席头像,周围贴满金色光条,里边放着父亲喜欢的酒和烟。父亲买的好烟好酒,总是会让朋友们一起品尝。散尽家财,他也绝不眨眼。那时候条件差,人们不常洗澡,本不大的空间散发着难闻的气息,凡是能坐的东西都坐上了人,有的没有地方坐,只好站着。家里杂人多,所以跳骚也多,被子褥子上都是跳骚屎,晚上咬得难以入睡。尽管这样,母亲却从不嫌麻烦,总是热情地招呼大家喝水,大方地拿出家里藏的十分隐蔽的、为数不多的花生和大枣给大家吃。也只有这个时候,我们兄妹几人才可以饱饱口福了。
不仅如此,父亲还嗜赌成性,输光了家里的一切,为此母亲没少和他治气。1993年,我要去石家庄做生意,把积攒的2万多元钱交给母亲保管。我说,妈,这2万多元存单放你这保管,我要有什么闪失,这是你孙子生活的钱,也是你养老的钱,不能动。可一年后,母亲把存单给父亲抵压贷款还了赌债。我一听就急了,很生气,跟母亲说了难听的话。母亲一句也没反驳,只是扭头抹了几把眼泪。现在想起来,真后悔不该说母亲。
父亲一直是母亲难以医愈的痛。有一年母亲和小姑到石家庄来找我,说父亲要上吊,和我商量把我的老宅卖掉还帐,不卖就不活了。大哥跟了大姑,妹妹安家在邢台市,我跟弟弟两个人分家,我要了家里的老宅。当时我留下一句话,如果父亲欠的债还不完,可以卖我的宅子,不能卖弟弟的。这句话父亲记在了心。母亲和小姑一起来,说服我把老宅卖掉给父亲还帐。我知道是父亲逼母亲来找我的,总不能让父亲被债逼死吧?我只好把老宅子卖掉,还了父亲的赌债。
母亲为人厚道,心地善良,有副热心肠。可她性格软弱,人老实,活得很累,很憋屈,生气时只会哭。父亲和她一吵架就哭,在外面受了气也只是哭。大爷爷家在前院,有一口水井。记得一次去大爷爷家里抬水,叔伯大娘不高兴,跟母亲吵开了架。母亲不会吵,只会流泪。见母亲受大娘的气,我发誓不理大娘,对她一直怀恨在心。
母亲老实巴脚,什么苦和难都自己默默承担。儿女媳妇有时说句难听的话,她从不计较,裝听不见。我在县城工作时,每天骑自行车来回,我和母亲说,想买个摩托车。那年代,每个月工资才100元左右,摩托车可是奢侈品。1990年的一天,母亲悄悄地给了我2500元,让我去买摩托车。我拿母亲给的钱,买了一辆雅马哈80。那应该是母亲省吃俭用好几年才攒起来的,因为家里的钱几乎让父亲赌光了。这时候,我才真正理解了母爱的伟大。母爱无言!
1993年3月,我坐着拉煤的车,身上揣着120元来的石家庄。家庭的艰难,逼着我下定奋斗的决心,发誓不成功决不回老家。20年中,我没有一次回家过年,慈详的老母亲没说过一句怨言。直到2013年我开发的东镇新村落成,母亲搬进了新家,我才回家陪母亲过了一次年。母亲老了,我一直有个心愿,趁老母亲还能动,坐坐飞机,到海南过年,坐上高铁,去她一生没回去的出生地天津转转。可这一切都被母亲拒绝,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。
去年3月,母亲说腿疼,躺在床上动不了。我买了可以翻身的床,委托婶子陪伴母亲。过了几天,婶子来电话说母亲肚子有什么病。我让弟弟他们赶紧送母亲去医院,我放下手头的事从石家庄开车连忙往回赶。原来,母亲是肺部感染。抽了腹水,输几天液,略有好转就闹着回家。我坚决不同意,可弟弟妹妹经不起哀求,为母亲办了出院。
回家后,我给母亲擦洗身体,有生以来第一次为母亲洗脚。我发现她脚上长了灰指甲,指甲那么的长,眼泪不知不觉中便流了下来。经过25年的打拼,儿子已经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,当选了全国、河北行业界副主席、会长、秘书长、主任等职务,站在全国行业的高峰;儿子的河北赛诺服装有限责任公司,有600多名员工,获得了全国、河北省行业最高的荣誉;投资的东镇新村工程,让300户1000多村民住上了楼房……母亲,儿子没有辜负你的期望,为你争得了荣光。然而,儿子在外边挣了钱,总觉得给点钱就是孝顺,一生没给你洗过脚,很少抽出时间来陪伴你。你给了我生命,把我养大,可我除了给你点钱,给你一个安身之所,却没有给你真心的陪伴、温暖的爱,儿子不孝啊!
这场病后,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几次住进医院。而我多半时间忙于事业,却很少陪伴。去年11月初,母亲病情加重,再次住院,等我赶到已住进重症监护病房,每天只让探视40分钟。母亲的言语已不是很清楚,但我明白她的意思,是想回家、回家。望着手被梱在床上、上了呼吸机的母亲,我的心如刀割。我有种不祥的预感:母亲的曲已唱到无韵,母亲的书已翻到无字,母亲的茶已喝到无味……母亲人生的大戏已接近剧终。
由于长期卧床,母亲后背长了褥疮。尽管遭受着病痛的折磨,但我在家的时候她却从不呻吟出声。婶子和母亲同住一屋,我住对门。她对婶子说:“民儿在家,不要打扰他休息。我不难受,我不咳嗽。”妈妈病成那样,想的还是儿子!妈妈啊妈妈,我从哪儿再找这么好的母亲!在你病痛最难受的日子,也不愿给儿子添任何负担,让儿尽孝心的机会都不给。母爱就是这样的伟大。在我眼里,你就是天下最好的母亲!
去年11月初八早上5点,母亲永远地走了。“民,民……”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。母亲是呼唤儿子的小名离开了人世的!母亲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,离开了她始终惦念的儿子……苦日子过完了,母亲却老了;好日子开始了,母亲却走了;母亲健在时,我忙着在外面挣钱;我有钱了,母亲却花不着了!子欲养而亲不待,留给我永难弥补的遗憾。
母亲,你一辈子默默无闻、忠厚老实,留给儿子无尽的思念。你走后的日日夜夜,只要想起你,我就泪流满面。每当我孤独一人时,倍加思念你的恩德。只要说起母亲,一滴滴泪水总是在眼里流淌。人总是在失去了的时候,才知道、才懂得失去的痛。母亲,你在天国一方,希望你能比凡世过得好。儿子此生没能尽好孝道,下辈子投胎,你还做我的母亲,我还当你的儿子,好么?儿子用眼泪祭祀天国的你,这辈子儿子欠下的恩情,下辈子一定加倍报还。
母亲啊,下辈子我还配当你的儿子吗?妈妈,让我再爱你一次吧!